你

原创

人类是最孤独的生物。

2324记录下这句话的时候，它的主人正在搬家。

阳光似乎很久没有照进这间房子，灰色的筒子楼一排挤着一排，常年的潮湿让外墙也被泼上斑驳的青苔，这样的场景早就被列入历史资料那一栏里。

这里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不开心，2324用它仅有的权限分辨出他们的表情，他们对它似乎有另外一种情感，它没有办法识别。

它是这一片唯一的一台机器人。

还没被主人买下前，2324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在顶楼看过车流璀璨的灯火，人类用“一生只认一个面孔”的噱头将同类型的机器人卖了出去，2324在八楼展厅看过很多衣着光鲜的人，他们的眼神它的程序读不懂。

2324的记忆内存里有一段删不掉的数据，它被放在一楼的时候，有个小偷想要带走它，那个小偷跪在他面前说他的母亲生病了，需要一个机器人，以2324这一代的芯片只能判断出小偷伤心的情绪。

按照语言分析，2324为他推荐了医疗型机器人，那个小偷似乎听不进去，眼睛通红举起锤子就往展窗上砸，最后那个小偷被抓住了，2324因为被玻璃划伤外壳送到地下室。

地下室站着数以万计的残缺品，2324在那里站了许久，外壳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里从来只有进没有出，它的电快要耗尽了按照程序进入休眠状态。

“2324。”它接收到指令抬起头，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它，那一天起这个青年就成为了它的主人。

它第一次被带出那个地方，接上网络的那一刻，2324感知到外面的变化，人类正式步入机器取代人的时代，机器人的外壳不再限制于人类的结构，仿生机器人已经可以完全模拟人类的喜怒哀乐，当下最红的虚拟男团已经变成实体，他们比人类更完美，二十四小时可以为粉丝带来最佳的表演状态……

资料读取到一半，2324跟着主人走出大门，人来人往的街上有一大半都是机器人和机器宠物，2324一边接收信息一边采集，以主人的年纪应该是个有活力的青年，可是主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搭乘地下悬浮车抵达另一个区域主人也没有给他下达命令。

“主人，是否需要，2324，为您，导航。”

主人回头望了它一眼，嘴角弯了弯，“不需要，谢谢。”

出了悬浮车，这个区域的光和色彩明显不同，2324的外设镜头已经很久没有擦了但还是能感觉到不同，它匮乏的词语库在断断续续的网络里更加卡顿，描述系统的圈圈转了很久到了筒子楼下面才转出一个词语——窒息。

晾晒在外面的衣服都是暗淡的颜色，走廊上弥漫着一股汗臭和尼古丁混合的味道，主人身上的白衬衫这个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路过拿盘装脏衣服的女人，2324一时有些分辨不出她的年纪，脸色枯黄、神色漠然，手上的皱纹和松弛的手臂肌肉模糊了作为一个女人在数据库里比对的特征，从一扇门里探出头来的青年脸上带着伤，看上去和主人年龄相仿却并没有和主人打招呼，只用力摔上了门。

这里的白天似乎都是这样寂静的，2324从“安静”和“寂静”里选了“寂静”，比起没有声响，更多的是一片荒芜、没有生气。

2324站在窗边，这是它第一次来到主人家里站的地方，那个窗长了一颗草，不是在窗边而是在窗框左上角，长在外头，它第一次来就看到了。

主人的家里没有和路过的那些房间一样杂乱，只是东西很少，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堆满了书，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2324来到的第一天就彻底将房间打扫了一遍，特意将窗擦干净。

主人总是很沉默，有时候坐着就能发一天的呆，2324也跟着坐在旁边，每天按照程序念出提示。

“按照科学院建议，20到30岁的人类应当保持8小时左右的睡眠时长，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十七秒，为保证您的睡眠应当立即入睡。”2324在黑暗里看着主人翻了个身，旧款的手机依旧开着。

“2324。”

“我在。”

回答完以后主人没有再说话，房间外面嘈杂的声音又占满了逼仄的空间，2324的听力系统还算灵敏，很快就能分辨出那些声音里面有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闹声，男女纠缠争吵摔东西的声音，远远的还有醉鬼骂骂咧咧说这个世界容不下他……

这里的黑夜总比白天热闹。

“2324，你能陪我聊天吗？”这是主人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主人，您，想听什么？”

窗上的人影动了动，手机的光熄灭，“你说为什么明明好像一切都在变化，而这些却没有消失？”

“您指的，是，哪些？”

“不知道，太多了。”

“抱歉，我，的系统，无法识别，模糊的，概念。”

主人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算了，晚安吧2324。”

“晚安，主人。”2324卡顿了一下模仿主人说了一句晚安，它的搜索引擎在网速过慢的环境下还没加载出来，它第一次没有逻辑地说出了一句话。

有一天主人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子药，数了两颗又犹豫着放了一粒回去。

“主人，”2324的程序启动，识别出药的名字，“精神，类药物，需要，按时按量，服用，需要我，为，您，定制一份，服药计划吗？”

“不需要。”主人又笑了起来，2324识别出高兴的表情，点了点头就转身去公共厨房做早餐，这里的人都起得很早，上一回它去使用厨房被一个大妈用铲子敲到了手臂以后，主人都让他这个时间点去，这个时间点筒子楼里又恢复了寂静，厨房一般没有人。

吃过早饭，主人又开始工作，按2324的判断主人应该是一名职业攥稿人，只是这个工作在更新的资料里早就归属于机器人行业范畴。

“2324，你觉得人是什么样的？”主人突然问了一句。

“人类，是美好的象征，他们勤劳、聪明、乐观、富有同情心、具有机器人所不具备的美好品德。”2324几乎是一瞬间就从机器人守则里面找到这一条。

主人听了忽然像是笑了起来，但2324却听到了一声哽咽，很轻，像是自嘲一般。

“那为什么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在马路上被车撞了，旁边就是最大的机器人公司，没有一个人失去帮忙，那个满手是血的孩子去央求，都央求到机器人那里去了，还是没有人救她？为什么？就凭她无权无势，没有钱天生就低人一等？”

主人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背对着他肩膀开始耸动，紧接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这个症状2324已经十分熟悉，刚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针剂，主人就出声阻止了它。

“留着吧，我忍忍就好，”主人苍白的面孔有一瞬间和外面的那些人一模一样，“一支要一百万字呢……最近行情不好，能省就省着吧。”

2324有些弄不懂主人的话，这里的人似乎都是这么讲话的，过多的关键词让它一时处理不过来。

“2324，你知道吗？其实人类没有那么厉害，”主人攥紧了拳头，咬牙忍了忍，掀开眼皮那一瞬间眼神放了空，“他们创造了机器人却不愿给机器人创造力，他们卑劣而虚荣，对外说机器人什么都能干，其实你知道吗？那背后还是人……低贱的人。”

“低贱”两个字咬得极重，主人的眼神里却迸发出了另一种他看不懂的情感。

“2324，走了。”主人的声音让过往数据读取的进度条暂停，2324将外置镜头扫向窗外，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窗上的那颗小草早就枯黄得奄奄一息，主人似乎很高兴牵起它的手告别了这间房子，走出筒子楼依旧是阴沉沉的天。

像是倒放一般，主人又沿着带它回家的那条线路回到了那幢大楼，才过了几个月，那幢大楼的外观又变得更宏伟了些，主人站在楼外往上看，不知道主人能不能看见顶2324是看不见的，太高了，高到似乎是主人一辈子都不能抵达的高度，但那一天主人站上了顶楼。

那里的风很大，比2324之前待的顶楼还要高半层，开阔的天台空气清新，整个视野都是明亮的，主人站在那里望了许久却忽然蹲下失声痛哭。

乌云在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靠近的，这个地方的防雨系统亮起了红灯，2324听从主人的指令站在主人身边。

防雨的屏障就在脚下不远的地方，2324还没看清主人的神情就看到主人纵身一跃，2324的警告系统崩溃了一瞬，等恢复过来整个机器人人已经探出大半，2324握着主人的手腕，警报声尖锐，2324还没说出程序运行的固定话语，主人率先下达了命令。

“2324，松手。”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主人就这样消失在视线尽头，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隔着模糊的防雨屏障往下看，2324看到了一点蔓延开的殷红，2324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他被刮花的外壳。

在短路的那一点时间里他又脱离了程序，下雨了，那颗窗外的小草还能不能活下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封存在铁匣子里的2324接通了电源，收取最新消息的时候获取了一条——

惊世之作，机器人创作又攀高峰，首部由机器人创作的小说《2324》爆红网络……

2324程序运行得很缓慢，突然出现了错误代码，它抽搐一般歪了歪头，嘴里一字一顿重复着一句话——

“为什么明明好像一切都在变化，而这些却没有消失？”

@LOFTER图书管理员